一个人,灵长类动物,东隅至桑榆,他的存活,意义于何?——题记
十七年前,我是个活得没心没肺,大大咧咧的人。
十七岁的一个黄昏,M问我,“人为什么要活着?”,彼时落日的弧线恰划过窗前,他躺在窗台上,浸润在晕黄的余晖里,一室末日般的绚烂与荒凉。我于是惶惶,怔然不能作答。
我一生的蒙昧,在这一天终结。
“死很痛。除非注射安乐死,但国内不允许售卖。”后来我告诉他,但彼此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借口,我们只是看不到借口所企图隐瞒的是什么。
绝望到极致时,我曾爬上桌子。夜色里,霓虹闪烁,高楼林立,那是尘世的灯火。整个城市向我沉浮。那些隔着窗子的光亮在夜风里荡漾,我感到它们试图亲吻我的脚尖,但我避开了。那繁华着实令人目眩神迷。
人的一生有多少个时刻,可以迎着风扑向大地,扑向漫天灯火,就有多少个时刻迟疑停滞,为自己寻找存活的理由。
所以,开灵智就是寻生问死的过程,这话说得不错。
大考前的那个清晨,我趴在栏杆上看树。树是我刚进学校就喜欢上的,一蓬蓬零碎细密的叶子,像一团黑暗中炸开的光芒,看上去暖融融的,树顶的叶子通红,一簇簇地燃烧着,这头直到那头。闲来看张爱玲的《倾城之恋》,那所谓的野火花与影树,是否就是这树呢?我每次看树都会这样想,然后耳边响起细碎精致的风铃响声。
树是世界上对生死最敏感,又最漠然的生物。街道上刚开始整修的时候,大批的树运过来,它们的根须杂乱悲怆,庞大的身躯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,我骑车经过,在一片呻吟声里逃出,后来我知道那是幻听的错觉。树始终沉默,一切有灵性,有大智慧的东西都是沉默的。
我渴望做一棵树,在岁月里屹然不动,不言不语,不伤害任何人。
自己活着是很累的事情,但什么也不做,静静看着人世浮沉,风云变幻却是还有些意趣的。
对人世的厌倦是在不觉间开始的,凡事都有个过程。或许是在偌大的灵堂里,跪在若干人间哭得撕心裂肺,却在将要昏厥时突然觉得一切皆空。或许是必须要接纳所有我不喜的人,被迫仰起脸对着虚伪的现实微笑。又或许只是每一个落雪的傍晚我独自走过湖边的长堤,手插在口袋里,依旧无法负隅抵抗心底指尖的寒凉。可能一个人的脾性就是河底的鹅卵石,流水冲刷过去,鹅卵石变得光滑润泽,然而最初的勇气也消磨殆尽了。
你会不会觉得许多事情是毫无意义的?譬如说,钱财,名利,爱情。
十七岁的时候我谈了恋爱,不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,事情重复多了令人觉得无趣,爱情是这样的。没有绝对契合的两个人,要历经多少摸爬滚打,磨平多少棱角,才找到一个得以蜷缩的角落。而一颗打满补丁,甚而无坚不摧的心,需是怎样的.温情,才可以钻入防备的缺口,给予我们一丝的温暖。
我于是有些厌倦与困乏。生活的信心与希望毫无征兆地失去,就像我不曾预知冬日的到来,直到那些彻骨的寒凉如此迅疾地将我包围,我才意识到我已颓废了这样长久的时日。
老实说,我没有自杀的勇气,生活依然不动声色地进行,吃饭,学习,睡觉,吃饭,学习,睡觉……在日常的单曲循环里我渐渐失去旧日的旋律。
在这期间,我习惯性地忽略我的父母。当一个人的悲哀或是麻木太盛时,总会刻意地回避最亲近的人。否则愧疚会不断噬心,痛得无以复加。
尼采有一个论点,叫“万劫回归”,我觉得很有意思。万物是循环往复的,没有起点,没有终点。一个人与一个人的相遇是轨迹的短暂交错,所有人走在各自的轮回,足音跫跫。所以,无论如何,都是孤寂的吧。
我想七堇年说得很对,我们这一代人,活得太过安稳,没有了为痛楚与狂躁引流的渠道,最幸福又最悲惨。一个人闲得慌时,就会对生活开始扯淡,比如我。但实际上,当一个人开始想扯淡的时候,无论怎样忙,也会彻底地空闲下来。这种空闲,可能用空虚来形容更为恰当。
生与死,并无分明的界限。当一个人开始无聊空洞时,他就已经脱离了这个界限,而站在生死之外,像一个在风声里抖动的口袋。
三天前,我骨折了。缘于一个极小的意外。每一个疼痛难眠的夜晚,我大睁着眼睛,思考形形色色的事情。
骨折的痛苦反而让我意识到我尚是如此清晰地活着。
我未拜读过史铁生的《病隙碎笔》,但恍惚间萌生的死而复生的欢欣与疼痛想必相似。痛苦是为了印证生命的真实。
然后我感到心变得鲜活起来,在漫长的冰冷和寂寞后,它第一次萌发嫩绿的幼芽,水润的色泽,像小鹿盈盈的眼眸,大恸之后我像个纯洁的婴儿,我变得像我一直期望的树,无有怨妒,无有伤怀。
可能经历是为了使人警觉。骨折的日子里,有充斥耳边的闲言碎语,捉弄,嘲笑,也有父母与爱人的四处奔忙,温言软语。我曾感到厌倦的,厌恶的,厌烦的,都变得可爱起来,与他人交流,静坐着看一本书,喝一碗白米粥,听一支歌……不经意间宽宥了一切。
生活的讽刺之处在于此。必得失去什么,才可真正获得人生的达观与自由。
学会珍惜与爱护是一种可贵的信仰。
一世又一世的翩若惊鸿,一生又一生的轮回,如果不曾有信仰的倚仗,必将沦于形式与空泛。
我们必须为了活着而活着,缺失的信仰是人类空泛的原罪。意即,生死只是存活的两种方式,真正使其具有意义的是一个人的信仰。
幼年随阿姨去过寺庙,缭绕的香烟宛如纷飞黄蝶,在声声梵音里缭绕身侧。我跪下之际,凝视大佛庄严肃穆的脸庞,那一刻我知道我不能信佛,因为佛与众生有着相同的脸庞。只是未渡的佛罢了。
有人信仰金钱,那些*官污吏即是。他们不择手段献媚于捡钱的快感,或者一些商人。可是我想,也不能仅此评判一个人的对错。对错与善恶是不同的。善恶是世俗的眼睛,对错是内心的明镜。一个人能够作恶多端,十恶不赦,岂能与信仰逃脱干系?
因祸得福,我找到了我的信仰。这是诸多痛楚换取的。
我无法阐述它具体是什么,只能说,是一种关于树的信仰。我也不能解释它的降临。这大概就像,春日的田垄上,你逶迤慢行,怀着百无聊赖的心情,你想真是春光扰人啊,但霎然间,风过,桃花落,翩跹着栖息在肩头,人意天光,俱有喜态。
人生喜相逢,多少欢乐事。天地偌大,寂寂如斯,但怀有感知,易于欢喜的情怀,便能快活许多。
再去纠结生死意义做什么呢?
一时的迷茫,只是因为缺乏疼痛的鞭击而已罢了。